大多数时候,女人的故事只能在后妃列传或者野史中间去挖掘。因为平心而论,中国历史上的女人不少,只是单调,异常的单调。
要么是怨死在长门宫的陈阿娇,要么是把情敌切断了四肢扔进酱菜缸子的吕雉,要么是被画师画歪了像没得宫妃做,只好去搞国际关系的王昭君。要知道,女人斗女人都是狠绝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一群女人以争取一个男人的眷顾为最终目标的竞赛里,是一开始就拼上了身家性命并且只能赢不能输的不归路,其间的合纵连横、谋略手段,细细读下来,不下于一部三国史。
再不然,是李师师跟了浪子燕青,红拂女随了李靖,董小宛从了冒辟疆,私奔是永恒的主题。狗血的爱情故事很多,看多了难免过敏。
好在,还有个魏晋,于是能够欣慰这块土地上也曾生活过自我而自由的女子,宗白华先生说得好,是“矫矫脱俗”。她们聪慧温柔,清醒得如同深秋的夜月,当得起一个“敏”字。
谢道韫出生在当时正鼎盛的谢家,伯伯是风流宰相谢安,弟弟是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将军谢玄。她工文墨,有诗才。有一天下大雪,谢安让谢家的儿女们咏雪,实心眼的谢朗说是“空中撒盐”,这个标准的郭靖似的回答引出了谢道韫的千古绝句,“不如柳絮因风起”。
其实谢朗说得并不错,若是状物,盐和雪粒确实是极像的,只是作为诗,他少了谢道韫句子中温柔的质感,少了那些“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憧憬。
曹雪芹一定喜欢这个故事,他在《红楼梦》里配给最让人珍爱的女主角林黛玉的判词便是,“堪怜咏絮才”。谢道韫有少女共有的幻想,又有别的女孩子所没有的发现美和解读美的天赋。只是,洞察得越多,越容易寂寞——谢道韫没有一个能够和她痴嗔憨顽,共读西厢的宝哥哥。
作为世家高门的女子,不奇怪的,谢道韫嫁到王家,做了王羲之的大儿子王凝之的夫人。本来她未来夫君的人选还有:雪夜跋山涉水寻访友人却在门前折返,到哪里都要种竹子,宣称“何能一日无此君”的王徽之;有写字“丹穴凰舞,清泉龙跃”,后来和他爹并称为“二王”的王献之。王凝之和他的弟兄们比起来,既没特长也没个性,除了在几个儿子中年纪最大之外(王羲之的大儿子早夭,老二王凝之便递补成了最大的),没什么能称得上第一的。
然而对于人生和政局洞若观火的谢安却给谢道韫选了王凝之。
谢道韫失望,不满意,发牢骚。《世说新语》记载她回家省亲的时候曾经对谢安叹息:“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道韫的叔父,有满腹才气、清歌啸咏的谢万,精通音律和书法的谢尚,弟兄同辈里有著书立说的谢韶,能文能武的谢玄,还有虽然比不上谢道韫的文学造诣但是也博学广闻的谢朗,以及有文名的谢渊。
一时的风华,谢家占了大半,列数自家兄弟的才华令名的时候谢道韫未必没有小声嘀咕着王家的兄弟:徽之,献之,都是又帅又有才华的男人,怎么就让我嫁了个王凝之呢!
天地之大,竟然有王凝之这样的男人!
这段话历来被当做谢道韫发泄郁闷的证词。然而仔细一看,却发现谢道韫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和着娇嗔,撒娇是主要目的,简直似曾相识:已婚妇女们聊天,都喜欢诟病自己的夫君。然而哪一天真的有人攻讦起先生们,最先揭竿而起的定然是夫人们。
谢道韫未必是不满意王凝之。否则,以谢安对她的宠爱,纵然是与王家和亲,也不会武断让她嫁一个定然不喜欢的凝之。
有才华的女子多,只是被旷达睿智的谢安调教大的谢道韫,既懂得要饱含热望也懂得要理解生活的琐屑和无奈。她甚至颇为“世故”地明白,一个女人,一个注定要带上“联姻”使命的女人怎样才能安稳又舒心地度过一辈子。谢道韫如此钟灵毓秀的女人,心里明白,嫁给王凝之,是她最好的选择。
王徽之为人任情于心,虽然风流,但是变化多端,若是谢家姑娘跟了这位深更半夜跑出门去暴走一夜,大天亮再往回赶的风流才子,恐怕担心劳累早就红颜薄命了;王献之先是娶了郗家的女儿,后来郗家失势,又娶了公主,郗家和谢家一样是东晋大族,王献之或薄情寡义或是迫不得已,总之,太过耀眼的王献之不能带给谢道韫保有一生的安全感。
嫁给风流的徽之献之,是举案齐眉,却也是情深不寿。后来的李清照和赵明诚从“赌书消得泼茶香”到“小簟轻裘各自寒”不正是验证了谢道韫的选择的正确吗?之前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从“凤求凰,有艳淑女兮在闺房”到“朱弦断,明镜缺”的故事,已是聪慧的女子们不堪细说的往事。
王凝之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华,却也并不太差,有匹配的家世,不多不少正够混的才名,偶尔吟诗清谈也能拎得出手。没有太过锋芒的性格和才华,因而能在乱世里远避祸端,安稳地从江州刺史、左将军一路做到会稽内史。
会稽就是今日的绍兴上虞一带,是整个东晋风景最优美、生活最富庶的地方。在那里做地方长官的夫人,谢道韫的日子过得该是安逸的吧。
嫁给王凝之,是谢道韫自己的选择,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是这位才女真正通透的地方,她终于跳出了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恶性循环,戳破了看上去很美的肥皂泡,放弃了把一辈子投入一场在当时代价昂贵却结果低微的爱情豪赌中,在平淡的爱情里收获了相濡以沫的婚姻。
谢道韫总让我想到因为妮可·基德曼的电影《时时刻刻》而变得流行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也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常常参加父亲的茶会,和当时最出色的男子促膝而谈。她的朋友,有后来拯救了大萧条而一举成名的经济学家凯恩斯,有写过《西方哲学史》的数学家罗素,有《007》之父小说家弗莱明。他们后来分享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布鲁姆斯伯里,这个名字最后成为文化世界的一个绮梦,让后来所有的文化人扼腕而叹自己生不逢时。
如果晚生一千多年,谢道韫未必不能成为中国的弗吉尼亚·伍尔夫。
谢道韫和伍尔夫中西两分,隔着一千多年,然而要真的比较起相同点来,她们都有超越了性别的见识和欣赏能力,都有可以比肩男子的知识和才华。然而作为两个女人,她们最有趣的共同之处大概是,都有一个懂得欣赏她们的丈夫。
伍尔夫有严重的强迫症,屡屡有自杀倾向,是最懂得欣赏她的丈夫雷纳德·伍尔夫屡屡救下她。那时候一个女子写作还需要承受来自男权社会的种种挑剔,是伍尔夫先生为伍尔夫建立了一间自己的房间,让她可以在那儿留下给全人类的礼物。尽管雷纳德的名字注定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然而没有伍尔夫先生便没有日后完整的伍尔夫太太。
王凝之在历史上也是不出色的,他几乎消失在了王家另外两个兄弟耀眼的光芒中,甚至谢道韫彼时的声望亦高于他,有人戏称,王家对历史的贡献,在于献之的字,徽之的放诞和凝之的老婆。然而王凝之并没有表现出不耐,他没有以丈夫的身份将谢道韫的足迹和思想限定在闺阁之内,他也没有让谢道韫经历古往今来那么多才女经历过的颠沛流离。
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并且以温和愉悦的态度接受和欣赏妻子高于自己的才华和声望,定然不简单。也许他平庸,但他以他的胸襟包容着她,保护着她,在他力所能及的那些岁月里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处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作为丈夫,王凝之是出色的,他成全了谢道韫,用他的平凡。
在他的庇佑之下,谢道韫是自由的,她有自己的心灵空间和追求,不再囤于闺阁,不再伤春悲秋,而是醉心于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思索。仔细观察这个女子,你常常会想,如果她不是女子,也该是永和九年那一次兰亭之会上俯仰天地、品类宇宙的一员,也该在《世说新语》中像她的叔叔谢安一样被写进“雅量”篇或是“排调”篇中。
曾经有一个颇有识见的尼姑在比较谢道韫和当时与她齐名的才女张玄的妹妹顾夫人时说过:“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看着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高下却依然是分出来了:闺房之秀,一般女子努力读书少做错事勉强可及,可是一个女子,有疏朗清阔的竹林名士的风采,便早已超越了学识修养,而是气度和胸襟了。
谢家经常有文人雅集,开明的谢安允许孩子们一起参加,他曾经问过孩子们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句。谢玄回答的是深富美学意味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谢道韫喜欢的却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和谢安喜欢的“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一样出于《诗经·大雅》,是周朝的老臣忧心国事的句子。
她不仅忧心国事,对于当世的事情也看得透彻,她曾经提醒过谢玄,你天分有限,警告他不要尘务经心。那时候谢玄打赢了淝水之战,是功高震主的强臣。谢道韫看到了盛极必衰的苗头,隐晦地提醒谢玄该是止足的时候了。
她还关心自然,像当时的很多聪明人一样思考人生和天地的关系,思考名教和自然的相生相克,她一定不是小家碧玉似的容易脸红的女子,也许还曾经女扮男装遨游四方。
谢道韫曾经去泰山玩,有诗留下: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清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气象乐何物,遂令我屡迁。
拆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这是当时流行的玄言诗,讲究意在言外,于是诗句本身便晦涩起来,不好读。六朝的诗歌无法跟唐诗的工整浓丽相比,只是看着这一句“拆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你不会想到那句带着豪情的“以天为盖地为庐”吗?后来那位写出“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也一定会将谢道韫引为同类,赠她一杯菊花酒。
女人写诗常见,卓文君写“白头吟,伤离别”,左芬写“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写得都好,只是终究气宇不够。除了丈夫和父母,她们的生活里没有更多的主题,难免让人觉得可惜,这不是才华的局限,而是视野的狭窄:波伏娃说女人之所以成为第二性,是她们把自我规定和认同为女人。把自己的关注点局限在琐碎和家长里短之上,是闺秀,但成不了名士。
但谢道韫不一样,她参加家庭的集会,聆听当时最有才华和气量的男人们的谈话,甚至在青帏后面参加他们的辩论。她的小叔子王献之曾经与人辩论,被她听见,当时王献之已经尽落下风,差一点落败,却没想到谢道韫从青帏后出声,将原先已经穷尽的词理步步引申,最后居然让客人词穷,为王献之赢得一局。
你大概会想,岁月如此静好,慢慢变老也许是这个睿智的女子应得的从容,然而,在她的故事终将结局之前,是陡然的翻天覆地。这样一个独特的女子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却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那时候她已经没有了王凝之的庇护。
隆安三年(公元399年),孙恩叛乱,攻到会稽,虔诚的五斗米教徒王凝之不组织守军,反而胸有成竹地说他已经通告天上的神仙,孙恩蹦跶不了多久就要被收走了。王凝之倒不见得真的如此昏聩,只是熏染了一辈子名士温雅的凝之从心里不相信,也不能想象孙恩真的敢把他怎么样。然而结果却是刀剑无情,孙恩真刀真枪地杀将进来,血溅了凝之的名士理想。
谢道韫和谢安一样的坚韧和从容在此时体现了出来:听到这个消息谢道韫立刻组织了一帮娘子军,自己也佩刀杀将出去。虽然花拳绣腿不见得管用,却向孙恩传递了一个坚强又勇敢的信号:作为谢家的女儿,王家的媳妇,她会代表这两家高门抵抗到底。这不能不说是个让孙恩再三思量的信号。
后来谢道韫的四个儿子都在此次叛乱中遇难,孙恩又想杀掉她的外孙的时候,已经年迈的谢道韫怒斥他,“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
孙恩听说过谢道韫的才名,又刚见识过她的勇敢,再被怒斥一顿,想想不禁胆寒:王谢是当世大族,自己刚杀掉五个姓王的,再杀掉一个名满江南的谢家女子,将来恐怕不见得有好果子吃,于是谢道韫的外孙因而免于一死。
每次看到这个故事,常会不自觉地想,是魏晋的自由和豁达成全了谢道韫,但也是这个乱世葬送了她精心选择的生活。它让一个女子名冠天下,却也让她晚景凄凉。谢道韫运用了她所有的才智给自己安排了一辈子的平庸:她知道,一个女子的幸福来源于她的平庸,那些在书本上留下传奇的女子所经历的跌宕和不幸,在现实中的重演会摧折女子本来敏感而温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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